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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特写
艾迪拉(Aidila Razak)及高嘉琪,2020年4月23日
去年12月中的某个中午,一群青少年聚集在雪兰莪万宜一所宗教学校,带着冒险的心情参加营会,准备体验过去不曾经历的生活。
这些营员的家庭背景不一,有者来自单亲或混血家庭。住在巴生谷一带的营员是由家长亲自送来,而在毗邻州属寄宿学校就读的孩子,就乘巴士而来。
他们的共同点是在单一族群或宗教学校成长,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同龄友族。
欢迎来到亲善营(Kem Muhibah)!接下来的两天一夜,将是大部分营员第一次与同龄友族交流的崭新体验。
亲善营在Abim宗教学校(Sekolah Menengah Islam Abim)举行,共有77人参与。他们年龄介于14岁与17岁,来自三种不同源流的学校——伊斯兰宗教中学、华文独立中学与以印裔为主的技职中学。
尽管只有短短两天,这个民间自发筹办的营会,将会让这一班青少年有机会体验缩小版的大马多元社会。
构建多元组织(Architectects of Diversity,AOD)协调员魏昌伟说:“这短暂的梦幻空间虽说只有短短两天,但至少他们愿意踏出生活圈子探索马来西亚。”
“这对生活在单一种族环境的人来说是件难事。毕竟,他们在单一宗教学校上学,邻里生活只有一种语言、一种种族。你完全没有机会踏出熟悉的身份,探索你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
这是联办单位大马穆斯林青年运动(Abim)与董总第一次举办类似的营会,而构建多元组织则负责筹划富具挑战的营会活动。
大马穆斯林青年运动代表的是马来/穆斯林社群,董总则代表华文教育背景的华社。从广大社会来看,这两个组织正好处在光谱的两端,对众多议题持相反立场。
营会期间,社会正在激烈辩论爪夷字教学课题,董总反对立场鲜明。不过,这些争论丝毫不影响亲善营想要让营员学习共同生活的宗旨。
董总会务与组织工作主任江伟俊说:“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即使彼此存有差异,也不会成为大家共聚一堂,接触彼此的障碍。”
“我们不会为营员提供答案,只是在讨论与互动中从旁指引他们。你可以看到他们是在交流与互相了解中找到了答案。”
在两天一夜的营会中,营员会分配到不同的小组,而每组组员都会混搭不同源流学校的学生。
期间,构建多元组织在活动过程中,负责鼓励和协调营员展开对话。
问题是,你要如何展开对话,让他们聊起彼此的异同?
营会开始时,大家齐聚一室,但彼此的区隔依然隐约可见。单是从营员选择跟谁坐在一起,就隐然在他们之间划下多重的界线。他们先是男女各占一方,然后再按肤色、学校而坐。
不过,他们很快地被迫脱离舒适圈,与熟悉的同校伙伴分开,被安排到多元族群组成的小组。
他们的故事,也从此开始。
营员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共同拟出营规,决定接下来两天的相处协议。
其中一组的巫裔女生提到,一名华裔男营员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让她感觉不舒服。
这名就读乌鲁冷岳宗教中学的学生解释,伊斯兰禁止没有关系的人碰触另一名异性。但她马上补充,并不责怪对此不知情的男孩。
接着,这组营员讨论准许与禁止的项目,然后写下“尊重彼此的宗教”作为营规。
另一组的马来营员则好奇,他的非穆斯林营友会否介意在挂满可兰经经文的室内安睡。他向对方解释这些经文对穆斯林的意义,而他那位新交的朋友则告诉他没问题。
起初,宗教差异可能是个问题,但营会开始后,才发现更大的问题是,他们没有共通的语言。
协调员经常得花多一倍的时间翻译。但讽刺的是,这些学生都曾学习三语。
他们经年累月地学习国英语,同时也分别掌握阿拉伯语、华语或淡米尔语。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掌握相同水平的国英语。
营会才第一晚,部分营员开始出现沟通问题。
最后,其中一组设下一条营规:“我们得使用大家都明白的语言。”
虽然知易行难,但至少大家都愿意试一试。
营员的国英语水平参差不齐,带来一大挑战。协调人必须以双语发出指示,偶尔必要时还得加上华语与淡米尔语。这也连带决定了营员的友谊缘分。
午餐时间,营员可以自由选择座位。直到最后一天,他们又会回到第一天的情况,跟同一族群或学校的伙伴一起用餐。
唯一的例外是,一组6人的跨族女孩。她们主要来自国中,再掺杂数名独中与宗教中学的学生。
现年15岁的哈妮丝(Hanis Naqeebah Hasri)就是其中一人。她分享道,华裔室友在某个晚上问她宗教的事,包括为何她在黎明前醒来祈祷、为何她戴头巾、为何需要在斋戒月禁食等问题。
她是哈妮丝所认识的第一名友族朋友,华裔室友亦然。她们大部分时候都在聊韩国艺人的八卦,还教对方各种舞步。除了韩国流行音乐外,她们还能操一口流利英语。
我们总是以为在孩童纯真眼中没有肤色与信仰之分。但在营会的其中一个环节却揭示,营员早早就知道肤色的差异。
阿威(Arvin)犹记得5岁上幼稚园那一年,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族裔身份。当时,他只能说淡米尔话,无法跟同学及老师沟通。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印裔,跟其他小伙伴不同。
营会活动要求营员列出5件关于他们的事物。大部分人写下族群、宗教与性别;有者则写国籍,还有少数人写家人。
其中一人写:“我是家里的大哥”;另一人则写:“我爱足球。”
他们把这张“身份卡”贴在胸前,就像名片的自我介绍功能一样。于是,足球迷就这样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此外,法里斯(Faaris Geoffrey Chapman)在纸上写下他是半个大马人和半个美国人,引来部分营员对他的好奇。
营员的交谈声音在小礼堂内此起彼落。协调员偶尔会介入翻译,但大部分时候,营员都自行设法解决沟通上的困难。
就读于技职学校的俞韩(Yohan Sivakumar)主动接近一群华裔男孩。他一开口就说华语,令这群男孩又惊又喜。俞韩还介绍他的同学,并充当他们的翻译员。对这些华裔男孩而言,这是他们人生里首次跟同龄印裔男孩交谈。
现年17岁的陈胜业是一名独中生,平时热爱追踪时事课题。他在营里主动提起他关心的议题,包括爪夷书法课和独中统考文凭。
他从小学就开始阅读新闻,并认为媒体影响了他对友族的看法。直到他在营里认识一名马来女孩后,才对友族开始有些改观。
那名15岁的女孩成绩优秀、跳级一年,准备在今年报考大马教育文凭。
陈胜业说,“我想,我们不该拥有这种‘华裔较优秀而巫裔较懒惰’的刻板印象。”
“跟他们(马来营员)聊天后,我发现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有些跟我们一样努力读书,有些则是跟我们一样被误会。”
他的看法获得其他华裔营员认同。其中一人分享时就说:“我们被长辈们教导,马来人比较穷,而我们华人的社会地位比较高。”
陈胜业说,这段经历教会他往后看到友族的负面新闻时,得先再三思考才下定论。
我们对待他族的刻板印象时,绝对不是只有一条单向道。
14岁的穆哈莫耶辛(Muhammad Yaasin al-Hakim Muhammad Suhaimi)就读Abim宗教中学。他的家人打算明年搬迁,届时他得转到多元族群的国民中学。因此,他的母亲和老师就鼓励他来亲善营“实习”一下。
“以前,我经常认为华人总是企图夺取我们(马来/穆斯林)的权利。”
耶辛分享时提到,有个华裔邻居投诉祈祷召唤声太吵。他认为对方缺乏敏感,不知道祈祷召唤声对穆斯林的重要。
不过,事实上,他并不肯定投诉者是否华裔,甚至不确定社区里是否真有其人。他承认自己只是道听途说,却从此对华裔留下不好的印象。
《当今大马》与耶辛的交谈,是在营会最具挑战的“地震游戏“环节之后。
“地震游戏”设定这是一个地震毁后的世界,只剩下这班营员存活。他们背负着重建世界的责任,而首要任务就是共同草拟一套宪法。
每组各自会拿到一套规则与信仰。为了取胜,他们得设法说服其他组别,在宪法内纳入更多自己的规则与信仰。
可是,大家似乎注定失败,因为每组的规则都相互排斥。
于是,他们必须相互协商并采取折衷立场,却又不会完全背弃自己的信仰原则。
经历过地震游戏后,耶辛开始反省,他日后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处理祈祷召唤声的课题。
“我不再认为他们(华人)想夺走我们的(权利)。若再发生祈祷召唤声的谣言,我会问他们为何抗拒祈祷召唤声,先了解他们的理由。”
耶辛说这番话时,还是会免不了会区分“我们/他们”、“我们的/他们的”。然而,魏昌伟说这未必是件坏事,反认为这恰恰是营会所要达到的目标。
“我其实不喜欢‘团结’(unity)这个字眼。我比较喜欢‘多元’(diversity)一词。团结是为了反映出‘我们都一样’的画面。”
“作为社区的一份子,我们总会有不可调和的差异,这就视乎你是否掌握一套技能,让你能从中理解偏好的原由,然后找出彼此同意的重要准则。不过,在问这道问题之前,还是得先从‘区别’(differentiation)开始。”
魏昌伟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耶辛后来的叙述叫作“换位思考”(perspective-taking)。
易言之,耶辛虽然意识到自己跟“华裔邻居”的立场差异,但他有能力站在不同的位置去考虑其他人的想法。
主办方都会仔细观察和评估,营员在营会期间的细微变化或进展。
魏昌伟学的是公共政策。他正与社会心理学者阿南地 (Ananthi Al Ramiah)合作,评量营员对友族的认知是否有所改观,以及他们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后,这些观感是否还经得起考验。
为此,营员们得回答一份问卷。其实,阿南迪和其同僚早在2017年就已展开类似的研究。当时的调查对象是西马半岛的成人,测试他们对友族的观感及彼此之间的交流程度。
不过,与之前的调查研究不同,亲善营营员必须在不同阶段回答同一份问卷,分别是入营前、营会结束后及营会结束一个月后。
目前,问卷调查的结果仍在分析中,惟根据研究员的说法,初步结果鼓舞人心。
这份问卷调查无法反映全国实况,其本意也无意如此。反观,此调查旨在理解营会的介入手段是否凑效和如何改进。
初步分析显示,华裔与巫裔营员在营会一结束后对友族的态度更好,这包括他们更愿意与友族打交道,同时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然而,一个月后,问卷调查却显示,只有巫裔的态度不变,依然比以往更愿意接触友族。不过,对于华裔营员,营会的效果很快就会消失。
研究员认为,“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后来在周遭或更广泛的社会环境中,出现一些因素抵消了营会的介入效果,或是这些因素一再突出他们作为少数族群的处境。”
尽管如此,他们指出,比起其他种族,华裔营员从一开始就对友族比较友善。
易言之,华裔营员对友族的态度改观,虽然在营会结束后只维持了短短一个月;但是,与巫裔营员相比下,他们对友族的观感“仍然正面”。
研究员指称,由于印裔营员人数太少,因此他们无从分析营会对他们的成效,而且其比较结果也不可靠。
无论如何,单从问卷回答来看,12名印裔营员对友族的观感正面,而且愿意跟友族联系。
值得注意的是,营会并不是这些印裔营员首次接触同龄友族的平台,虽然他们以前与友族交流的经验并不一定愉快。
16岁的卡迪克莱恩(N Karthikreyan)曾被一所国中踢出学校后,转到技职寄宿中学MySkills Foundation上学。如今,他想要当一名电气技术员。
小时候,他上的是淡米尔小学,直至13岁才认识第一名华裔朋友,名叫陈志权(Tan Chee Swan,译音) 的男生。
他也记得他人生里第一个马来朋友,叫阿兹鲁(Azrul)。他们在国中时,一起加入读书会才成为朋友。至今,他们还通过社交媒体保持联络。
“我之前所读的国中,常有学生打架。印裔学生帮跟巫裔学生帮打架,或者跟华裔学生帮打。但我呢,我有三大族群的朋友。”
“我父母说,我们可以跟华裔与巫裔交朋友,但是我们不能做错事,如打架。”
Abim 国中校长罗卡雅(Rogayah Sebli)就是本次亲善营的推手之一。
“我感到遗憾的是,我的学生都没有体验过我早期在(砂州)古晋国中的经历。我知道他们日后进入大学或是职场后将会适应不良。”
“我不希望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或国家只由马来人组成。”
她不相信单凭一个营会就能改变他们的思维,但最近的事件却让她充满希望。
最近,Abim 中学学生受邀去巴生一所独中参加农历新年庆典,第一批踊跃报名的学生就是亲善营的营员。
她说:“我并不确定是否要开放让他们参加,因为他们即将考试。但是他们来找我说,‘老师,我们真的想去’。因为他们想要去探访在亲善营认识的朋友。”
隆雪华青成员李淑炜也是营会的协调员。她希望这些营员正开始发芽的友谊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她相信营员往后在社会上面对族群与宗教争论时,懂得如何运用在营内学到的技巧应对各种冲突,以维系他们与友族的友谊。
“他们年纪越大,就会吸收更多外面的讯息。我希望他们能够跟朋友交流,开放且舒适地讨论这些议题。”
“他们还年轻,但至少他们有基本的概念(来处理差异)。当别人避谈敏感议题,他们不会再有刻板印象。”
虽然77名青少年才是这个社会实验的主要对象,但在营会筹办过程中,却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雪兰莪穆斯林学生协会(Pepias)这次也派了很多人成为协调志工,其中一人就是莫哈末凯鲁丁(Mohamad Khairuddin Zahari)。他说,过去两个月与隆雪华青志工密集筹备营会,如今双方也变成好朋友。
“事实上,我们那天才一起打羽球。我们一开始是要帮忙营员彼此认识,但最后是委员也变成好朋友。“
这是预料之外的美事一桩,研究员希望未来也能将筹备委员互动列入调查研究的面向。
下一场的亲善营正在策划中,这回的选址是森美兰。
国家独立63年后,我们通过营会依然在学习如何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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