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公务员麦穆娜*某天接到一通声称由马电讯（Telekom Malaysia）打来的电话，她当时仍抱持怀疑态度。不过，至隔天傍晚，诈骗分子便利用心理操纵技巧，把麦穆娜高达7万5000令吉的毕生积蓄骗走。
骗局幸存者往往怕人耻笑，羞愧隐匿，但麦穆娜（Maimunah）不同，她决心反击。这是她向达尼娅（Dania Kamal Aryf）讲述的故事。
诈骗幸存者向诈骗宣战
麦穆娜，退休公务人员
- 电话诈骗幸存者
2022年3月的某个星期五，约莫下午4点30分，我接到一通声称由马电讯打来的电话。他们通过电话道歉说，我卷入一起罪案，必须冻结我的电话线。
我当时很怀疑。我告诉他们，我不想通过电话谈，要他们透露经理的名字，以及经理办公室在马电讯公司大楼的位置，好让我能亲自会晤经理。
对方似乎不以为然。他们说出自己的姓名、职务、公司、办公地址和所在楼层。 对方说“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联系我。”
果然，电话挂断后大约10分钟，另一通电话打进来，对方说他是丹州哥打巴鲁警区总部的警曹。我当时在吉隆坡，已经不记得上次到哥打巴鲁是什么时候了。
我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他似乎很急躁，开始训斥我，说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不需要更多的工作。在我看来，他确实像个过劳的警官。
他在训斥我之后说：“我要把你转接给我的上司”，接着电话另一端出现了一名警长。与警曹不同，这名警长对我很有礼貌。他告诉我的讯息很有限，只是说我卷入了一起罪案，然后再把我转接给第三个人——对方级别更高，是个助理总监。
警长提醒我，“麦穆娜女士，请好好跟他讲，他是我们的老板，请称他‘Tuan’。”
这名警长在每次说话的时候，都会在开头唤我的名字，这减少了我的焦虑。
从所谓的助理总监口中，我得知了自己所涉及的罪案详情。他说：“麦穆娜女士，我们获悉你在哥打巴鲁开设的一个丰隆银行账户，遭犯罪分子利用。”
他向我抛出罪犯的名字，说他已经被捕，现在怀疑我参与洗钱、贩毒和军火买卖。
我说，“诶，我从来没有在哥打巴鲁开设任何银行账户，我甚至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
他坚称账户登记在我名下，因此如果我不合作，他们将援引官方机密法令来起诉我。
“你不仅是受害者，还是嫌犯。如果你不相信我，我现在就联系武吉阿曼警察总部。”
他随后要我在线上等着，但不知何故，他又拨电给一个貌似是武吉阿曼的人，后者证实目前有针对我（麦穆娜）的洗钱调查，且已冻结我的账户。
至此，我已经惊慌失措。助理总监说：“你听到了吗？调查还在进行，所以这事是保密的。你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告诉我，犯罪集团掌握了我的地址，而且最近另有涉及的人遭到谋杀。
“所以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把门关上，这样就没人能听到了。”
我很焦虑，所以马上起身关门。
所有通话在大约傍晚6点30分结束。他告诉我会在明天拨电给我，汇报调查新进展。因为害怕，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甚至我的孩子也不知情。
转接电话至“国家银行”
隔天，一如说好的那样，他在约莫下午4点30分打电话来，随后将电话转接给一名“张小姐”。
“麦穆娜，你必须与处理非法活动收益法令（AMLA）的人交谈，她来自国家银行的反洗钱部门。”
张小姐说话很温柔。
“麦穆娜女士，我是来帮你的，因为涉嫌洗钱，我们必须冻结你的银行账户，你需要配合我解决这个问题，好吗，麦穆娜女士？”
她每次说话都很亲切，也不断呼唤我的名字，麦穆娜，麦穆娜，麦穆娜。
我现在知道这是一种称为神经语言程序学类似于“心灵编程”。
现在我知道，有研究表明，这被用来操纵诈骗受害者。当时，我昏了头，完全依赖她的指示做。
张小姐说，涉嫌洗钱的账户通常会被冻结两周，但她会尽一切努力确保我的账户在一周后解冻。
“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她不断重复的这句话，真的让我动摇。
为了使我的银行账户可以恢复使用，我把自己的所有资料给了她，包括我的银行账号、户主名字、密码、借记卡和信用卡号、提款卡号、我所有的密码……像被催眠一样，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她接着跟我说，“你会收到三条手机短信，上面会有数字。请你一个一个念出来给我听，然后把短信删去。”
我老老实实地跟着她的指示做，读出短信上的数字，然后删除短信。我完成了一切指示。
这个通话过程耗时2小时左右，她很友善，不断安抚我，我还跟她道谢，最后我们在傍晚6点30分结束通话。
“不用担心，我是来帮你的，如果你觉得有压力，可以尝试运动，记得吃好、睡好、休息好，一切都会变好的。”
猛然清醒
直到半夜，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突然感觉被电击了一下，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当时我单独在房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之前发生的事情，当下立即拨电给我在武吉阿曼商业刑事部工作的朋友。
他立即说，“你被骗了！今晚马上去报警，把你所有的银行卡都冻结！”
而后续的冻结银行卡的事务，到凌晨3点才结束。
当我报警时，甚至不知道有多少钱已经被盗走。直到隔天，我打电话给朝圣基金局，他们证实我的账户在15秒内，分别通过三次汇款，转走了7万5000令吉。原来，我念给张小姐的短信中三组数字，是银行转账验证码（TAC）。
当时是周末，所以我必须等到星期一才能办理其他的事情。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什么原因导致这种事情。我非常愤怒，而愤怒给我寻找答案的勇气。
最初，我到武吉阿曼商业刑事调查局去，尝试厘清各种问题，但我不满意他们的答案。所以我又到朝圣基金局，问他们为什么案发时不向我核实，确保真的是我在提款。
他们说，就网上银行业务，银行转账验证码就是核实手续。技术而言，骗子通过登录我的网上银行账户干案。
但我问他们，若遇到15秒内这么大笔的提领，是否应该设有警报系统来加以拦截，并提供户主冷静期才发放款项？但就他们而言，网上银行不必这样的处理程序。
然后我又去了其他银行，也提出一些问题。
他们答应帮我补发所有的卡，包括借记卡、提款卡及信用卡， 但我说，“听着，给我补发银行存折就够了。”
我过去使用银行存折时，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我坚持要恢复使用存折的老方式。
只得一提的是，骗子并没有索取我的国民信托基金（Amanah Saham）的资料。后来，我发现这是因为国民信托基金的网上转账只能有一定的限额，其余的则需要户主亲自到柜台办理。
银行写信告知我，根据调查，一切交易都是正确执行，它们经过银行转账验证码的确认，但如果我对调查结果不满意，我可以去找金融服务组（OFS）Ombudsman for Financial Services申诉 。 而我也就照办了。
在调解过程中，我质疑银行没有立即警觉有问题。我不是富人，也不是商人，而且已经是他们的长久客户，他们理应知道，我不会突然间大额提款。
反欺诈小组负责人也在场调解，我问他，他在预防类似事件上扮演怎样的角色？但没有得到令我满意的答复。
更糟糕的是，为了寻求答案而奔波，我感染了2019冠病。这代表我需要在家待一段时间，但我仍然非常愤怒。
决定开战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下定了开战的决心。
我当了几十年的公务员，认识许多有影响力的人。因此，我联系了一个朋友，我们与这领域做大量研究工作的人员合作，共同撰写了一份备忘录，提出13项建议，以保护公众免受网络诈骗的伤害。
许多有影响力的组织和人物都联署了这份备忘录，也提交给首相和内阁、国会反对党领袖办公室及所有的国会议员。
我们提出了各种建议，从宣传和意识活动，到展开更多研究，以找出和防堵法律漏洞，避免这类诈骗分子逃过惩罚。
我们主张设立更好的警报机制，以应对大额或不寻常的银行交易，并提议为银行存款提供保险，以弥补诈骗损失——就跟房屋火险一样。
为什么不呢？如今，你甚至可以为自己的脸蛋投保，但却不能为你的毕生积蓄投保？我说的不是马来西亚存款保险机构（PIDM），它只为金融机构破产后的存款提供保险。
我们还建议执法部门利用神经语言程序的研究来培训工作人员和教育公众。现在，如果有人报警说自己被催眠了，他们不会认真对待，但这是用于操纵人们相信骗局的实际技术。
当时，我把自己的经历录下，随后迅速在网络疯传。
部分听闻我经历的海外朋友说，他们国家设有银发族银行账户。 这些账户针对网络诈骗和欺诈实施了不同的保护措施，因为老年人特别容易沦为诈骗对象。那么，本地为何不能设有类似的账户呢？
遗憾的是，尽管备忘录得到有影响力的非政府组织和人物的大力支持，但当时政府并未适当采取行动。
但我不会停下脚步。
个人圣战
我拒绝害怕或陷入焦虑。
我选择挺身跟这个允许欺诈的制度斗争。我当然感到愤怒、悲伤和羞耻，但我选择战斗。
发现我被骗后，我的很多朋友都问，“你怎么这么傻？你是个资深公务员，却上了这个当？”
如果当时我向情绪低头，可能会因羞愧而退缩，但我坚持斗争，不停祈求力量。
身为穆斯林，我接受命运，这帮助我成为强悍的幸存者，而不是无助的受害者。
我开始时会不断问，“为什么是我？ 我缴纳天课（zakat）、做慈善并回馈社会。我从没有拿过国库一分钱，我不像商贾那样在银行有成千上万的存款。我完全靠养老金生活。 为什么倒霉的是我？”
但如今，我相信真主阿拉选择让我经历这种事情，因为我有能力改变现状。
许多诈骗受害者或幸存者其实可以公开自己的遭遇，以提升人们的警惕意识，但他们却羞于这样做。人们嘲笑他们愚蠢无知。
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想跟其他人揭穿这些骗局，尤其是容易沦为目标的长者。
我继续擅用自己在当公仆时的人脉，当时的国会上议院主席曾是我上司，我联系他，问他我是否可以过去，跟上议员们讨论这个课题，倡导政府采纳我们的建议。
我这样做了，而不久后，政府改朝换代了。
在新政府的领导下，一切都充满希望。
我坚信，要打击诈骗问题，我们必须有跨学科及跨部门的合作。
现在，我们有了反诈骗联盟（Anti Scam Coalition），它得到政府的支持，而成员包括非政府组织，甚至电信巨头。
但我仍希望国会能够设立包含朝野议员的特选会，共同协助受骗的国人，诈骗分子从他们身上榨取了数十亿令吉的资金。
有些人问我，为什么不选择原谅骗子，迈向未来。
是的，在任何宗教中，宽恕都是一种美德，先知穆罕默德也宽恕了对他做过更坏事情的人……但我宁愿在来世见到骗我的人，先看看他们是谁。
我今生将继续与他们斗争，不是追捕或殴打他们，而是通过说出自己的经历，提升人们的警惕意识。
这是我的圣战。 我这一生可能损失了数万令吉，但通过这次圣战，如果上苍愿意，我将从真主阿拉那里获得远超过我所损失的回报。
*编按：本文根据诈骗幸存者要求，使用化名，以保护他们的隐私，避免他们背负污名。
如果你怀疑自己受骗，可拨打国家诈骗反应中心（National Scam Response Centre）服务电话997求助。
自2022年，多家银行宣布淘汰银行转账验证码的验证方式，转而使用其他形式，如银行应用程序推送通知或其他双重验证技术。
2022 年12月，政府宣布成立国家诈骗反应中心，由国家打击金融罪案中心（NFCC）、警察、国家银行、反贪委员会、电信和银行行业共同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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