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汹涌大海,翻过茂密丛林,有个天使一直在指引着我。”

— 莎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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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莎莉法(Sharifah Shakirah)才五岁。她独自坐在一艘挤满陌生人的船上。

为了远离暴力,她的父母准备逃亡。父亲成功逃离了,但母亲却在途中被捕。如今,只剩下莎莉法一人,只身前往不知名的他方,寻找父亲。

她的亲戚把她交到人贩分子的手里,让他们带着她逾山越海,赤脚穿过森林,再乘车转抵马来西亚,寻找她毫无印象的父亲。

这是莎莉法的故事,由艾迪拉(Aidila Razak)采访。

我对缅甸的记忆很模糊。父亲在我两岁的那一年,就离开了我们。他离开的那一天,亲眼见到缅甸军队向老百姓施暴。他感觉生命受到威胁,逃走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我们是罗兴亚穆斯林,住在若开邦(Arakan)。在那里,男人是一家之主,负责养家糊口。父亲消失以后,只剩下母亲一人撑起这个家,照顾两个女儿。当时,我们两姐妹才一两岁而已,母亲更不知道自己怀了我弟弟。

罗兴亚女人能找到的活并不多,母亲只好到别人的家工作。不久后,她听说父亲人在马来西亚。

我们的村落周围都住着佛教徒,气氛相当紧张。当和尚开始煽动信徒们焚烧罗兴亚人的住家和商店时,佛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敌对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

母亲开始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她决定带着我们逃亡,去寻找远在马来西亚的父亲。

罗兴亚人不能随意离开缅甸。我们没有护照,不能乘搭飞机离国;我们甚至不能在没有当局批准下,离开自己的邦属。我们的行动高度受到限制,宛如身处在一座大牢房。

于是,母亲安排我们乘船逃离,从若开到仰光,再从那里乘搭另一艘船到泰国,才辗转抵达马来西亚。

那天,天未破晓,我们在若开邦登上渔船。那时候,我已经三岁了,妹妹两岁,弟弟一岁。母亲还在给弟弟喂着母乳。

抵达仰光后,有人安置我们在一栋建筑里。那儿好像是一间店,周围的窗全紧闭着。我们是那里唯一的孩子,人贩分子还向我们讨钱。

母亲原本叫父亲把钱汇来仰光,但那笔钱却没及时送到;于是,她跟人贩分子达成协议,先把我们交给亲戚,而她自己就会留在那里,直至钱到了他们手上。

接下来两年,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了。我们离开后,执法当局不知何故发现和扫荡了那栋建筑,所有人都被抓走了,包括母亲。母亲就在无证入境的罪名下,坐牢两年。

我们三姐弟则分住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我住在曼德勒的亲戚家,而弟妹俩则留在仰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亲戚,但就这样跟他们同住了两年。

他们是幸福家庭,拥有两个孩子。可是,他们虐待我,殴打我,直到我的牙齿脱落。单单是想起那段日子,我就会变得激动。直到今天,我还在想办法克服那些创伤。幸好,我没有像其他难民女孩一样,遭遇到什么可怕的性虐待。事实上,我的亲戚把我当男人打扮,剃光我的头。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为什么。

有时候,警察或类似执法人员会上他们的家来找我。他们会把我藏进屋里,然后跟对方说,他们也在寻找我们三姐弟的下落。

那段日子真苦,我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只记得自己每晚都哭着找妈妈,想要她抱抱、她的陪伴和爱。她后来跟我说,她也是靠着思念来熬过在牢里的日子。

起初,他们告诉我,只要等到妈妈获释,我们就可以一家团圆,然后再去找父亲重聚。现实并非如此。母亲后来出狱后,执法当局却把她从仰光遣返回若开。一直到了那时候,父亲才决定安排我们自己上路,来马来西亚找他。

一开始先是三岁的弟弟,然后是四岁的妹妹,最后才轮到我过来。亲戚把我留在一栋房子里,连再见也没有说。他们只告诉我,我将要去找爸爸。可是,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只能全凭曾经看过他的照片来拼凑他的模样。想到自己即将会与弟妹团聚,我带了一只小黄鼠娃娃,准备要送给弟弟。

他们又把我交到陌生人的手上,我真的很害怕。那个人贩分子是个缅甸女人,跟我一起登船。我们不准携带任何物品,我的随身包包和黄鼠娃娃统统被丢入海里。我们蹲在船里的遮盖处,里面堆挤满了人头,甚至是人叠人。在拥挤的船上,有的人开始晕船,相互呕吐在对方的身上。

那只是两周行程的开始。我们必须从缅甸到泰国,再从泰国到马来西亚。

路途十分险峻,人们可能会在路上遭人剥削、囚禁、虐待或逮捕,所以没有人可以照顾我。可能当时有个天使在引导我们,这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解释。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幸运地在那趟旅程中存活下来了,但其他成人都一一死去。

我们通过巴士入境马来西亚。有人教我认记大马警察制服的颜色,只要路上见到他们,就要保持镇定,装着没事如常行动。接着,他们就告诉我,“这是马来西亚,你已经抵达了。”

下巴士时,父亲已在对街上等着我。当然,我不认得他,但是有个男子说:“那是你父亲”。我当下真的好高兴,还跑过去抱着他。他吓了一跳,明明在等着女儿,却来了一个剃短发的男孩跑来抱她。

两个月后,母亲也来到马来西亚。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我现在已记不起来了,当初重逢的情景。母亲说,我们当时并不认得她。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可能是反应不过来。

去年,我获得重新安置到美国的机会,与三年前便到美国的父母团聚。那是我再次反应不过来的时刻。

他们来机场接我,我高兴极了。但同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我沉默了至少两天,之后时不时还会莫名哭泣。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

我很难一一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事,但这些苦难成就了今天的我。现在,每当我遇到困难时,只要回想那段旅程和时光,我就会这样鼓励自己,“之前再艰难的事你都克服了。”

这也是我创办罗兴亚妇女发展网络(Rohingya Women Development Network)的原因。我相信上苍让我经历各种问题、挑战,因为祂要我跟别人分享,祂让我变得强壮,才能帮助别人。这是我的人生使命,我的存在是协助我的族人。这是很巨大的责任,我正在竭尽所能,重建我的社群。

去年再安置到美国时,我已24岁。我的大部分人生都在马来西亚度过,因此那里也是我的家。我有兄弟姐妹在马来西亚出生,彼此之间也用马来语沟通。我的弟弟几乎不会说罗兴亚语,他更倾向说马来语。

这并不意味着在马来西亚,一切事物都非常顺利。父亲意识到教育的重要,于是努力工作,把我们送到私人的宗教小学。在学校,同学霸凌我,甚至拿水来泼我。有时候,我是全身湿透地回家。

有时候,学生太过分时,我跟母亲嚷着要回缅甸去,母亲则一脸困惑地望着我。

在马来西亚出生或年幼时就抵达大马的罗兴亚难民,可以轻易地融入本地社会。我们会说马来语,穿着和本地人一样,我们就像个马来西亚的孩子。

虽然我说话和穿着都像个马来西亚人,但内心有把声音告诉我,我不属于马来西亚,这只是暂时的居留地,虽然我已住在那里将近20年。

虽然,我身在马来西亚,但心却在缅甸。在马来西亚期间,我经常还要对外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让本地人接受我。因为我的人生总是充斥着别人的拒绝、拒绝、再拒绝,我再也不想被拒绝了。

在美国,我和兄弟姐妹在大学或学校上学。我们有银行户口,我的丈夫有驾照。我的父母则成了美国公民,他们拥有一间屋子。

若你来探访美国的罗兴亚社群,你会发现他们用马来语交谈,烹煮椰浆饭或叻沙——这是我们感激马来西亚、马来西亚人民与文化的方式。

其实,罗兴亚难民只是想要在马来西亚寻求暂时庇护。我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所以,当我们身在马来西亚时,请让我们学习、让我们工作、让我们付出。

有一天,我希望可以回到马来西亚,让我的孩子看看我成长的地方。但这次,我会用合法身份入境。

我的大女儿今年出生了,我一直等到再安置后,才开始组织家庭。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沦为难民,重新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

她是我们家中,第一个出生后就有公民权的人。她有国籍,也享有人权。她受法律保护,也可以自由选择她所渴望的事。这是我能够给予孩子最好的礼物。

Sharifah

莎莉法今年25岁,目前与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和女儿阿蜜拉(Amira)定居在美国德州。她打算上大学,目前准备残疾一般教育发展(GED)考试。去年,美国国务院主办的国际妇女勇气奖中,她也获选入围。